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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茶与酒

 

[ 编辑:web1 | 时间:2012-12-22 14:22:11 | 推荐:曲阜优秀商家展示 | 来源: | 作者: ]

由于缺乏知解,忙人无法与这个真实的世界照面,只好道听途说,借助恍惚的概念,通过陈陈相因的成见来看与做。一草一木、一食一饮尽真实,但由于错过了与之相知之机缘,忙人也就错过了当下这个世界。忙人每天都与世界万物照面,万物构成了忙人事业的原料、支柱与背景,也构成了忙人的生活情境。万物一起到来,忙人却以自己的意志为万物排序。忙人不断以己加于物,同时以物加于己,以自我为出发点取物,完全无视所取者。不过,忙人的意志并没有也不可能弭平所取者之性味。万物虽然被人招来,随人的意志到来,但却是以施加于人,影响、改变人的方式到来[1]。来者之中,对我们影响至大、最为我们熟知的是茶与酒。人对物的关系在茶与酒中得到最鲜明的体现,茶酒直接作用于人,人直接应和茶酒。

茶与酒每天不断进入我们身体与精神,我们对之亦感受至深:“茶之为用,味至寒。”(唐·陆羽:《茶经》)“酒味甘辛,大热。”(宋·朱肱:《北山酒经》)“至寒”、“大热”既是茶酒之性味,也是不断影响、塑造我们生理、心理,乃至精神者[2]。按理说,我们对这两股极端而又相反的力量不应陌生[3],可事实是,忙人与茶酒照面,却不知道茶酒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 

一、茶酒相乐,天下清和 

尽管种类多样,性味有殊,但酒之性味却有一以贯之者。古人对此有充分的论述:

“(酒)其性热独冠群物。”(宋·窦苹:《酒谱》)

“酒味甘辛,大热,有毒。……酒之移人也。”(宋·朱肱:《北山酒经》)

“(烧酒)辛、甘、大热、有大毒。消积食寒气、燥湿痰,开郁结。”(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甘”大抵是某些米酒、果酒、烧酒的共同特征,但所有酒的一贯特征则是:大热。“性热独冠群物”把酒提到热性之物的魁首,这恰当地表明酒作为一种势力之极致:热之极。热属阳,属于上升的力量。以热力使人上升,由热而成为上升、向上的力量。以热量融化界限,由上升向上而成为突破的力量。由突破而使差异之界线得以弥合,由此而显示出“和”的力量与品格。热力、上升、向上、突破、融合,这构成了酒的完整的品性。这些品性作用于人,就表现为,酒以其热力驱寒[4]、燥湿,以其热力化解郁结,以向上、突破、融合等方式“移人”。“移人”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众所周知的“治病”:

“酒为百药之长”(《汉书·食货志》)

“酒所以治病也。”(《说文解字》)

自然生命需要升降沉浮保持脏腑之间畅通,为此既需要激发各脏腑之机能,保证各脏腑之良性活动,也要打通脏腑之间郁结,使之顺畅配合。酒的功能恰在此,以热力行于各脏腑间,使机体不凝滞,保持升且降,沉且浮。健康的机体都能保持自身的升降沉浮,这是直立行走者尤其要面对的问题。酒被用来促进保持升降沉浮,所以,酒首先是药[5]。酒之所以能为“百药之长”,乃因为其“性热独冠群物”。除了驱寒、燥湿、化解郁结而平衡自然生命,酒同样能够调节心理情绪:

“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世说新语·任诞》)

“(酒)能解人忧愤,发其胆气。”(秦观:《清和先生传》)

解人忧愤,发其胆气是心理之调节。突破、融合形神之隔,而使形神相亲,则贯通了形神两域。

当然,酒之“移人”,既包含对个体自身的改变,也包含弥合自我与他者界限而走向彼此融合。“昔人谓酒为欢伯……盖其可爱,无贵贱、贤不肖、华夏夷戎,共甘而乐之。”(宋·窦苹:《酒谱》)以酒化解疆界,暖人心,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更有效地统和人群。

酒之“移人”更广泛地表现为消融有差异的生命节拍,使有差异的生命节拍之间顺利转换,从而保障生命自然流动。节日饮酒[6]乃告别过去的生命节奏,迎接新的生命节奏,喜庆饮酒是为了弥合远近,化疏为亲[7],简言之,择日饮酒,以酒弥合节奏之差异,调节生命节奏,调节生命张弛之道,既调节自然生命的张弛之道,也调节人文生命的张弛之道。

酒使人的形神相亲,使人与物的界限消弭,使人与他人的差异、距离缩短,使人与世界的隔阂软化,界限的不断突破威胁现有秩序。《礼记·乐记》说:“酒食者所以合欢也。”欢乐为人之所共,合欢对界限的消融也往往会导向秩序的消解。以仁爱为基本精神的孔子毫无疑问对近于仁之和乐功能的酒保持着宽容,但也为之设定了尺度:“惟酒无量,不及乱。”(《论语·乡党》)如何能保证饮酒不乱?使其保证有序?古人的智慧是:以礼主酒。使酒礼化,才能真正使无序归有序。

“古者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礼;卿、大夫、士之射也,必先行乡饮酒之礼。故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乡饮酒之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礼记·射义》)时时自觉酒的尺度与界限,将酒纳入礼之下,接受礼的调控与主导,从而规避过度弥合。

酒提升人,被酒的精神支配,酒带人不断突破界限。酒桌上人人都变成平等者,年龄、性别、位置、道德、形神、是非等等一切差异在酒场不断被抹平。界限均平处,万物为一。于是乎,昼夜春秋之时被弭平,而有“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九州四海之空被压缩,而有“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刘伶:《酒德颂》)直指天地之心而把现实之轨迹,安顿身心之家园,一起看穿,现实生活世界之构架规矩齐被冲散。热力融化、突破中,“和”得以实现,可以说,“和”通过融化、突破得到规定。

不过,“和”作为理想并不完整,“和”而不“清”,万物流荡而不返,融通而无涯际,失去个体之“个”而无序;“清”而不“和”,万物隔绝而不通,不通而不生,世界失去生意。在古圣贤心目中,理想的天下是清和[8]——“清”且“和”:人清且和,万物清且和,此乃真正的“天下”:既有人,又有物的天下。具体说,“清”是每个个体有“个”且有“体”,有界限而成就“个”,所谓“万物并行不悖”。但每个个体之界限又非封闭自足,而是存有出入之通道,能够接受他者,通达他者,以保持“体”与“体”通。“清”才能真正“和”,“和”才能真正“清”。

如何才能达到、保持“清”?平衡、对治“性热独冠群物”者必然是“至寒之物”。“至寒之物”就是“茶”。茶圣曰:“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支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陆羽:《茶经》)“至寒”之说把茶提到寒性之物的魁首,这恰当地表明茶作为一种势力之极致:寒之极。寒属阴,属于下降的力量。由下降而凝结,由凝结而持守,即收摄、保持,所谓“俭德”就是指守节不渝、持守不失之品性。

茶性寒德俭,饮茶本身就是给与的是清明界限、持守自身的势用,茶使道路更加清晰,界限更加明确,故茶被称为“饮中君子”。茶可以除烦去腻,即清除多余的、累赘的养分,达到清净舒和。“清”本指性味偏寒之物。《素问·至真要大论》:“厥阴之胜,治以甘清。”进一步说,“清”则是自身谐和、无纤尘之累,生命不是由他者决定,完全按照自身之道、自然由内而外展开,通畅无阻的状态。有茶之身不会激起威胁他者、消弭界限、挑战秩序的热情。清有冷意,清者自清,对他人来说则难以亲近,既无意(将善意)加于他人,也拒绝他者接近。“清者”则是能够自觉远离恶习、恶人,不为利害所累,明事理,守自身,守节不移,能够按照规则自然由内而外展开者。卢仝“七碗茶歌”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茶既可润喉,亦可使肌骨清,不过,茶多饮亦成腻、垢。大碗喝茶,实失茶道,早有雅士指出七碗茶歌乃夸张说法而非喝法[9]。

事实上,从其进入中国文化——神话:神农尝百草而开创医药、农、食文化,茶就首先是以解毒之物出现。在神农尝百草神话中,茶乃是唯一的灵丹妙药——解毒剂,可以解万毒、治万病。唐•陈藏器《本草拾遗》:“诸药为各病之药,茶为万病之药。”如果考虑到古代知识系统中,生理、心理、精神混合的话,茶本身不仅是生理之解毒剂,同时是心理、精神解毒剂。

“茶之为物,可以助诗兴而云山顿色,可以伏睡魔而天地忘形,可以倍清谈而万象惊寒,茶之功大矣!……食之能利大肠,去积热,化痰下气,醒睡,解酒,消食,除烦去腻,助兴爽神。得春阳之首,占万木之魁。……杂以诸香,饰以金彩,不无夺其真味。然天地生物,各遂其性,莫若叶茶,烹而啜之,以遂其自然之性。……凡鸾俦鹤侣,骚人羽客,皆能志绝尘境,栖神物外,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时俗,或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窗静牖。”(明·朱权:《茶谱》)不屈己就物,不折物顺己。持守己性,保持“个”之为“个”,此既是健康之身之标志,也是健全心理之要求,茶性于此有功焉。

酒使人动,茶使人静。酒使人欢,茶使人宁。酒打开了一条道路,打开了一个世界,调动、给与上升、升腾的热情与力量。茶敞开了相反的道路与世界,即茶给与沉降、凝聚、收摄的道路。上升与下降都是沿着、依着实际的道路与世界。酒弥漫界限、挑衅界限,拓展实际的道路,茶持守界限,守护现成的道路与世界。

 二、酒乡有人,天下无人 

酒以成欢而为生活世界所需,比如,欢宴、节庆:“大哉,酒之于世也,礼天地,事鬼神,射乡之饮,《鹿鸣》之歌,宾主百拜,左右秩秩。上至缙绅,下逮闾里,诗人墨客,渔夫樵妇,无一可以缺此。”(宋·朱肱:《北山酒经》)饮酒之欢实因酒之热力打破个体生命界限而致,而个体生命界限的打破同时是对生命本身的伤害:“酒味甘辛,大热,有毒。虽可忘忧,然能作疾,所谓腐肠烂胃,溃髓蒸筋。……百药之长,黄帝所以治疾耶。”(宋·朱肱:《北山酒经》)作为百药之长,治疗之功巨大,酒之欢乐固可消忧愁,开郁结,但显然多饮则成疾,多饮亦生祸。

“夫豢豕为酒,非以为祸也,而狱讼益繁,则酒之流生祸也。是故先王因为酒礼,一献之礼,宾主百拜,终日饮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所以备酒祸也。故酒食者所以合欢也,乐者所以象德也,礼者所以缀淫也。”(《礼记·乐记》)

酒虽为生命所需,但酒之向上、突破的品性又威胁着正常的伦序。当酒被放纵,充满、支配着生命与生活,混乱必如期而至。所谓“狱讼益繁,则酒之流生祸也”,正是酒性流荡之果。酒不能充当生命第一原则,需要为酒设限以控制酒,礼之缀淫,即以礼[10]控制酒乱,此在《礼记》有多层次论述:

《礼记·礼运》曰:“故玄酒在室,醴醆在户……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

《礼记·礼器》:“礼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故凶事不诏,朝事以乐;醴酒之用,玄酒之尚。”

《礼记·乡饮酒之义》:“尊有玄酒,贵其质也。……尊有玄酒,教民不忘本也。”

《礼记·郊特牲》:“酒醴之美,玄酒明水之尚,贵五味之本也。”

孔颖达疏《礼运》:“玄酒,谓水也。以其色黑,谓之玄。而太古无酒,此水当酒所用,故谓之玄酒。”水为酒之本,以水为尊,是因为,水不会像酒一样突破界限,打破秩序[11]。水为酒之质,酒之本,水滋养生命,不乱生命节奏,以水为尚首先体现的是守礼精神。水(玄酒)为酒之初,祭祀之礼,以水为尊,以醴酒为卑,非不用醴酒,用之以示尊卑。堤防、警惕酒,是因为酒会突破既有秩序,将人导向秩序之外。以水来设防,以水降低酒的地位,只具有象征意义。这个象征不断提醒酒本身不是目的,也不应成为目的。

“酒困日长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苏东坡:《浣溪沙》)“困”、“欲睡”是对清明意识之弭平,是对“日”的消解,也是对“醒”的消解。“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陶渊明:《饮酒》其十三)酒不仅改变人的生理,也会改变人的心理、精神,酒为平淡的日常生活注入活力,提升改变日常生活色调,保持升腾性。前人对此多有论说,如:

“酒,正使人人自远。”(《世说新语·任诞》)

“酒正引人着胜地。”(《世说新语·任诞》)

“平局无事,汙罇斗酒,发狂荡之思,助江山之兴,亦未足以知曲蘖之力,稻米之功。至于流离放逐,秋声暮雨,朝登糟丘,暮游曲封,御魑魅于烟岚,转炎荒为净土,酒之功力,其近于道耶?与酒游者,死生惊惧交于前而不知,其视穷泰违顺特戏事尔……善乎,酒之移人也。”(宋·朱肱:《北山酒经》)

“行药势,杀百邪,通血脉,厚肠胃,消忧愁。”(元·忽思慧:《饮膳正要》)“酒,……可通行一身之表……少饮则活血行气,壮则御寒,遣兴消愁,辟邪逐秽。”(《本草纲目》)

“(米酒)通血脉,厚肠胃,润皮肤,散湿气,消忧发怒,宣言畅意。”(《本草纲目》)

因酒而有酒眼、酒心,用酒眼摇晃世界,一切都被松动。用酒眼看世界、用酒心感世界,同时也筑建了相应的新世界:静止的开始移动,位置被转换,规范被打破,成见被拆散,上下被扭转[12]。

“醉”是酒给与饮者的正常期许,我把自我交给酒,跟着酒走出自身,自我的界限被打破,他者的界限亦被打破。《说文解字》:“醉,卒也。卒其度量,不至于乱也。”“酉”表示酒,“卒”表示终结,醉即度量之边界,清醒之终结。我被酒带离开这个世界,漂浮于万物之上。一切都松动,浮游无据,不断上升,新世界蜕化、生长,成就但永恒流转。

当礼崩乐坏、道理被虚无化,没有高高在上的权威,各种妖孽猖獗,有恃无恐,没有什么能压制、阻挡酒成为第一原则。尤其是,现代人昧于天道,逐乐为尚,不受天令而以己意为令。更高更快更强、天天向上的劲头,不断的增长,无穷尽、没有尽头、不知节制无限增长的幻想。不断突破界限、不断打破记录,这正是酒的精神上升为第一精神原则带来的实际效验。酒的度数越来越高,喝酒速度越来越快,酒的吸引力越来越强。酒与人为同道,人愿与酒相与。与酒同在,愿与酒化,成为酒人。规矩被酒打破,天道被酒打破,无法无天,此是时代精神,也是酒的精神。二者契合无间。激情只是表象,欢伯只是媒约。酒不断打破界限,自我之限制、约束不断解除,无物决定我,似乎能成就自主自足之我。但中了酒的迷药,自主自足之我只是幻相,我被酒不断带出自身,于是我不断走出自身。泯灭界线而气血通畅,差异之间因界线撤离而保持流动。有差异的个体间实现流动。

当酒成为时代精神,刺激、增长、夸张,热量不断地、不知疲倦地吸取,以致极度膨胀而热量过剩。以添加香料、刺激胃口为特征的川菜、湘菜已打遍中国,麦当劳则打遍世界。它们不仅是进酒之小菜、酒精之小兄弟,更是酒的伙伴。不知自身界限,不知万物界限,不知止,这是酒的品格:融化界限。酒乡之人,非唯“昏昏然,冥冥然,颓堕委靡,入而不知出焉。”(戴名世:《醉乡记》)更多的表现为不喝而醉,“不入而迷者”之酒意。所为“迷”,不是理智欠缺,而是理智普照,灼物伤人:明分秋毫,计算无止境,逐利无止境[13]。比比皆是不入而迷者,此正是:酒乡有人,天下无人。 

三、烦[14]:酒乡人情 

好酒者乐不知返,恶之者避之唯恐不及。我们对酒的认识一直被情绪控制,但与酒内在相关的特定情绪并不是好恶,而是“烦”。烦浸透于日用间,难以发觉,难以根除。烦在茶酒中有其生长路线与根据,同样,在茶酒中亦蕴含着相应的解脱烦之道。

酒进入特定文明或许有其偶然性,给予酒以思想文化的规定却并不偶然。换言之,饮酒皆有思想文化的起点。但对于生命个体来说,酒之思想文化的意义却不是自明的。我们感兴趣的是,忙人饮酒的起点在哪里?调和众味,疗治阴阳失衡?还是纯粹的取乐?与酒同在的忙人,由于忙,由于迷失天道,已经不知如何饮酒了。常见的是,饮酒似乎已经成为个人可以随意掌控的私事了。人酒感应而于己有损有益,此人皆知,但无视损益。只图个人感官愉悦,或个人利害,比如为了生意而饮酒,等等。酒出于口腹之欲为多,为其香辣而饮食;把酒理解为性情之事,为性情,为雅名而饮,是目饮、耳饮,等等。“以酒为浆”(《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把酒当饮料,当做日常必需品,所谓“好一口”,实不良习惯也。“酒为欢伯,除忧来乐。”(汉·焦赣:《易林·坎之兑》)然而,昧于天道之忙人,更多还是饮酒取乐,也就是说,以感官娱乐为出发点与目的,以自我为出发点与归宿,取酒就之。好酒者常声称酒为至尊,以酒为尊者往往使酒屈从于己,赤裸裸地以己为尊。另一方面,酒入人深,把自身交给酒这个他者,这又意味着放弃自己,以己为尊者失去自己,酒、人之尊尽失。人对酒,授性而不受道,以欲加于酒、以欲取酒,却无道护身,无道平息莽撞的欲望、意志。放纵欲望,欲借力于酒,以酒提升自我,使虚妄之心飘荡在虚幻的高峰。自我欲借酒之上升之力实现自主、自由,而这恰恰是一条通往烦的道路,因为,饮酒的起点实际上就是烦的起点[15]。

任何上升都有限度,对有限的自然生命尤其如此,生命的限度乃上升必然遭遇之阻力。酒入身,热力融化血脉,其升腾之力使四体百骸沸腾。由肢体不断向上,冲向头脑。肢体、头脑又自然阻挡、应对,热力在此间不得消散,返回头脑四体百骸间。热力不断升腾、冲击、冲撞身体,身体热量不断储积,于是作为身体不断上-火。生理上火,加之当代人普遍无意也无力止上升热力,普遍无心力止酒意,酒精夹杂欲火、意志之火[16],酒意较酒精更强地上升,两者互相助长,有限的身体膨胀欲裂。欲升而不能,欲降而无意,火旺却不能行上,水消亦不能行下,能上不能下,阴阳不通而隔绝,于是心理精神上烦而无尽。烦主要表现为躁动不安,所谓烦躁是也。古代人,有所饮,有所不饮。现代人,一味饮而不知止,知进而不知退,知往而不知返。不断上升,从胃到头脑。不断的升腾冲击头脑,头脑受压而热痛,烦产生了。或可说,自我有限的身体与精神构成无限上升、突破的第一道屏障。

辛辣、麻辣之热量若酒,大量摄取高热量之物,未饮已醉。麻、辣者乃上行、上升的力量,同样是消融的力量,升腾、消融而不断突破,使人麻木、失去知觉。麻而致烦,同于酒之辛热致烦,此可谓“麻-烦”。其心酒化,血气上升、突破不已而产生烦。广而言之,能上而不能下,期许增长而不能承受现状或下降,执着于增长无极限的幻想。此正所谓“惟酒是务,不及其余。”

同样刚性的他人构成了无限上升突破的第二道屏障。烦具有外倾性,会表现对外物的冲击、冲撞,甚至直接侵犯他者;同时对来者表现出十足的刚性[17]。“烦着呢,别惹我”。“烦我”容不下他人,“烦我”总试图突破自身、走出自身,加于他者。在当代,个性普遍张扬,我们注定被置于一个个同样蠢蠢欲动、欲以己加于我的他者之中。升腾、突破、进攻必然遭遇同样刚性的他人。两个,乃至多个刚性自我不断碰撞,对等的欲望与意志对撞,以加倍的力量回击心力。因强而折,带折而返,欲伸不能,欲罢不能。摩擦生火,心火升腾不已。此是生理上的烦,更是心理上的烦,也是精神上的烦。因为有火(烦)可发(泄),我们也不难理解现代人为何动辄对他人发火。

刚柔相济的万物则是无限上升突破的第三道屏障。技术能力的增长将事物柔弱面不断呈现出来,以规律形式将此柔弱面加以利用,人类的成就感因此而不断增长增强。以知识技术肆无忌惮而不分季节的、不分地域的召唤万物,万物整齐地到来。但欲望的界限永远超前于认知的界限,认知的界限又溢出处于世界之中的真实万物。最精密的数学永远编织不成恢恢的天网,遗漏的恰恰是万物致命的刚性。万物皆有自身之道,有自身运行矢量,即有方向与惯性,有自己参与并契入的刚性的系统,形式、颜色、声音、味道、质量、速度、体积、硬度、密度都可以转化为抗拒之力,都构成了万物之刚性。知识技术可以利用而不能改变万物之刚性,夹杂主宰欲的欲望,以及以“把握”为核心品性的知识技术,必然欲改变此刚性。无止境的欲望、认知与刚性万物之间的摩荡,其结果是欲望、认知的短暂得手与欲望、认知的无休止挫折,烦也就源源不断地涌现。我们虽然不像对他人那样常对物发火[18],但物之刚性无疑也助长了我们的欲望火焰。

酒的精神泛滥,冒险、突破、升腾的短暂成就催生出激扬、奔放、盲目的乐观。最重要的是,精神的道路由沉潜而上扬,解放、开放、奔放,一往无前,往而不返。烦成为笼罩、支配当代人身心的最主要情调。焦虑可以看作是烦的浓重形态,怒则是烦的外泄。一酒解千愁[19],烦的时代也是一个“愁”不断被冲散,愁逐渐消逝的时代。

正因为酒的精神泛滥:酒精度越来越高,等等,茶[20]才相应被重视、强调,重寻所谓“茶道”[21]。对于茶来说,色、香不是道,性、味才是道。茶性茶味即茶道,茶授我以其道即授我以其性味。职业化表演首取取茶之品位身份,次取茶之形色,次取茶之香,独不取茶之味、之德[22]。这不是契入天道,与天道感通[23],而是远离天道。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更常见的是,饮茶出于生活习惯,出于定式,早上一杯茶,或上班一杯茶,等等,或是出于口腹之欲,出于性情,甚或为雅名而饮,简言之,是任己意而为。“以茶为浆”把茶上升为第一原则了吗?以茶为浆者逆“守”而为,乃是纯粹的“释放”,茶有收敛之性,即有俭德,如果说以茶为浆者还有所守的话,守的只是自己不断膨胀的欲望。茶德被溶解,被酒化,被欲望化。

这个解毒剂普遍进入日常生活意味着什么?是茶叶——解毒剂太廉价吗?当然不是!事实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毒太深。把“以茶为浆”视为当然,然“茶”亦能作疾。“茶宜常饮,不宜多饮。常饮则心肺清凉,烦忧顿释。多饮则微伤脾肾,或泄或寒。盖脾土原润,肾又水乡,宜燥宜温,多或非利也。古人饮水饮汤,后人始易以茶,即饮汤之意……茶叶过多,亦损脾肾,与过饮同病。”(明·许次纡:《茶疏》)依茶至寒之性,过度饮茶不仅会损脾胃,而且会造成心理郁结,以茶除烦,烦虽可去,却促愁生。

茶有至寒之力,呈现向下、沉降、收摄、凝聚之势。以守身不失,爱而不用,持守自身,保持边界与各自的差异为基本品格,故茶有俭、啬之德。淫于茶而过度持守、怜惜自身,则身心郁结而成愁。愁亦作“愀”。“愁,忧也。从心秋声。”(《说文解字》)“西方生燥……辛生肺……在志为忧,忧伤肺。”(《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肺以发散、释放而得以生养,忧愁郁结,故伤肺。忧同愁,皆指情志郁结。具体说,收摄、凝聚势力不已,一味收摄、凝聚而不得释放,势积成“愁”。愁是收缩、郁结,是入而不出、返而不往,所谓“愁肠百结”之“结”、“愁眉不展”之“不展”、“愁云惨谈万里凝”之“凝”俱是愁之态。愁沉而有下坠之重,故“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愁人封闭自身,不会突破自身、他人、万物,因此,愁表达的是愁者的一个底线。在此意义上,愁始终贯穿着浓重的自我怜惜、自我护持、自我保护色彩。古典世界所追求的、有所止的“保生”、“成德”无疑都浸染着“愁”。“愁吃愁穿”即吃饭穿衣成为问题,不是吃穿多少的问题,而是有无吃穿,吃穿底线问题。“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凝结、下沉,至于精神底线[24],愁之沉重压得人无丝毫透气处,真要“愁死人”——底线将被打破,没丝毫余地。愁指向内不向外,多愁善感者大都是自怨自艾,对自己身家性命忧虑者,因此,多愁者因怜惜、护持自己而伤己,反倒不会危及他者,不会伤人。上升、释放的烦难以成质,凝聚郁结之愁而易成形,不难理解,愁一直被当作一个有形质者,比如“对愁眠”,“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烦的时代也是一个“愁”不断被冲散,愁逐渐消逝的时代。生产富足,吃穿用不愁,换言之,吃穿用失去了“愁”(对吃穿用追逐无厌而有烦),技术发达使我们失去了离愁[25],失去了乡愁[26]。“无故寻愁觅恨”者越来越少,寻愁是寻找、制造自我封闭的底线危机,寻找、制造值得担忧、必然担忧的自身不幸面相,比如,被不公正对待、被分离、被忽视、被抛弃。不能说古人有愁无烦,古人亦欲升腾、欲突破,亦有烦,只不过,在一个个性普遍被压抑的时代,人们感受最普遍的是愁,愁甚至被当做永恒不解的情绪,所谓“与尔同消万古愁”之“万古愁”是也。而在个性张扬、不断开疆拓土的时代,个性与“进化”、“无限”等观念深入人心,不知所止。酒胜于茶,酒意笼罩着茶,“以茶为浆”使得立茶德于今世几不可能,故多烦少愁,烦理所当然成为人们最普遍的感受。

愁静烦动[27],就实质说,两者都是升降沉浮之不畅。愁凝聚、收摄、郁结、沉降而不升浮,从而不出不通;烦升腾、突破、升浮而不沉降,从而一身不通,内外不通。

归根到底,天道迷失而致烦,具体说就是自身阳热亢奋、阴阳失衡而致阴阳乱象。对茶酒是依赖正基于此生存状况。世道不明,陷溺于忙、累,烦甚多,需要以酒解愁,以茶除烦。但茶酒终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所谓“借酒浇愁愁更愁[28]”。出于私意的茶酒加重了这个问题,无节制地施加于自身毫无希望。

寒、热不能也不应单独主导我们生命与生活,不能也不应成为生命与生活的唯一或第一原则。酒解愁,茶消烦,即用热性之物对治寒性之身,用寒性之物对治热性之身,此即传统医家所谓“热者寒之”、“寒者热之”之阴阳平衡原理[29]。

百药之长、万病之药成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因为日常生活病得太深,人之生命病得太深。我们常抱怨日常生活“太乏味”,万物真味虽有流失[30],导致乏味的更多是我们口味的爽失而不能欣赏平淡[31]。欲望太强烈,需要不断寻求刺激,通过刺激而使生活有滋有味,遂了欲望却坏了胃口。

淫于酒伤阴,淫于茶损阳,茶酒泛滥,而使“阴阳双虚”成为这个时代生命体的普遍特征。欲消除烦,必须使自身归于正道,在正道的根基上给茶酒恰当的位置。

茶酒可行礼乐之功,但在礼崩乐坏之际,酒不得“和”,茶不得“宜”,茶酒皆不得其正。茶酒直接感动人,无节制茶酒源于人之精神的无节制,精神紊乱表明不敬天道,不从天道。反过来,无节制茶酒助长了精神紊乱。大碗喝酒,大碗喝茶,大碗之大使我们错过了与万物亲密知接的机缘,碗大展露的是饮者之胃口大、欲望大、意志之狂妄自大。由于狂妄自大,昧于己意而迷失饮食之道,现代人注定无法摆脱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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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急切地将大地劈开,以功利之心招万物到来,满怀希望发个大财,未曾想同时也打开了潘多拉盒子:辐射、病菌无尽涌来。所呼吸的“风”,饮用的“水”不断恶化,与人息息相关的风水之恶化,人注定出问题。

[2] 当然,我们一日三餐都摄入大米与麦子,可是,米之性味是“平”、“甘”,麦子性味是“干”、“凉”,对人有滋补之功,不像性味至寒的茶与大热的酒那样极端。

[3] 茶与酒在万物之中拥有特殊的地位,因为两者既是“物”,也是“事”,确切地说,它们是因人之意欲而被制作出来,因其为“事”而成其为“物”。人们当然知道茶寒酒热,但转眼就将之当作商品,当作陌生之物。

[4] 以酒驱寒,早已成为生活常识,如:“斗酒散襟颜”(陶渊明:《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5] 古汉字“醫”从酉,酉即酒,《说文解字》说“醫之性然,得酒而使。”会使酒治病就是醫,酒的身份随醫而得以确定。醫者多为巫,故醫亦作“毉”。融化、突破身心之界限而升腾至神圣之域,此乃巫分内之事也,此恰是酒之能事,巫与酒渊源深矣。

[6] 如《礼记·月令》:“立春之日,天子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春于东郊。还反,赏公卿、诸侯、大夫于朝。命相布德和令,行庆施惠,下及兆民。庆赐遂行,毋有不当。乃命大史守典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宿离不贷,毋失经纪,以初为常。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参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反,执爵于大寝,三公、九卿、诸侯、大夫皆御,命曰劳酒。”立春乃新的一年的开始,是新的生命节奏的开始,“劳酒”打破冬令节奏,告别之而迎接新春的节奏,乃“春时行春令”的必要准备。

[7]婚庆皆饮酒,其意亦在于融合,如:“妇至,胥辑妇以入,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礼记·昏义》)“合卺而酳”就是原本未曾见过面的新婚夫妻喝交杯酒,即以酒融合异姓之疏而合体。

[8] 秦观为酒立传,赞曰“清和先生”。从其撰述可以看出,清和先生主要还是以“和”为德,如:“布衣寒士,一与之遇,温于挟纩。”尽管秦观说“先生与人游,多随其性,能解人忧愤,发其胆气。” (秦观:《清和先生传》)“随人之性”并不是把人性完整地发挥出来,而是把当下之性表现出来,“解人忧愤,发其胆气”不是守护(“清”)当下之性,而是释放、发挥(“和”)当下之性。清且和理想在儒道思想中都有表述,如《中庸》所谓“温而理”:“君子之道,简而文,温而理”,有温能和,有理乃清;《庄子·田子方》:“缘而葆真,清而容物。”随顺物事而能保持自身之真,此即“和而清”,保持自身,又能容纳众物,此即“清而和”;《易·乾·彖》:“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各正性命”即万物各自展开为元亨利贞过程,从而获得独立、充实的规定性,性命得其“正”即得“清”。“保合太和”即保有且合于“和之至”(太和),即众物保持彼此之间的融通与谐和,此即“和”。

[9] “茶须徐啜,若一饮而尽,连进数杯,全不辨味,何异佣作?卢仝七碗,亦兴到之言,未是实事。”(明·罗廪:《茶解》)

[10] 在诸原则之争中,酒从来就没有冠冕堂皇成为第一原则,礼崩乐坏之后,作为第一原则的道、理都充当着酒的宰制者,但这没有妨碍酒成为无数个人的人生最高信条。“平局无事,汙罇斗酒,发狂荡之思,助江山之兴,亦未足以知曲蘖之力,稻米之功。至于流离放逐,秋声暮雨,朝登糟丘,暮游曲封,御魑魅于烟岚,转炎荒为净土,酒之功力,其近于道耶?与酒游者,死生惊惧交于前而不知,其视穷泰违顺特戏事尔。”(宋·朱肱:《北山酒经》)酒“转”世“移”人,功近于道,失于世者多就之,此中悲凉!

[11] 在《礼记》中,“水”有亲和性而不远人,如“水之于民也,亲而不尊;火,尊而不亲。” (《礼记·表记》)但较之酒,水之亲和却以“淡”为特征:“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礼记·表记》)所谓“淡”就是所出者稀,所受者寡。所出者稀,他者得以全;所受者寡,自身得以全。

[12] 酒的世界之极致是“醉乡”。在酒者眼中,“醉乡”不是混乱无序的代名词,而是与无道混乱迥异的新世界,王绩《醉乡记》酒描述了一个酒者的乌托邦:“醉之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涯,无丘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任清,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与鸟兽鱼鳖杂处,不知为舟车器械之用。昔者黄帝氏尝获游其都。归而杳然丧其天下,以为结绳之政已薄矣!降及尧舜,作为千钟百壶之献。因姑射神以假道,盖至其边鄙,终身太平。禹、汤立法,礼繁乐杂,数十代与醉乡隔。其臣羲和,弃甲子而逃,冀臻其乡,失路而道夭。故天下遂不宁。至乎末孙,桀、纣怒而开其糟丘,阶级千仞,南面向而望,卒不见醉乡。成王得志于世,乃命公旦立酒人氏之职,典司五齐,拓土七千里,仅与醉乡达焉,四十年刑措不用。下逮幽、历,迄乎秦、汉,中国丧乱,遂与醉乡绝。而臣下之受道者,往往窃至焉。阮嗣宗,陶渊明等数十人,并游于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云。嗟乎!醉乡氏之俗,其古华胥氏之国乎?何其淳寂也如是?”“醉乡”不同于“礼法”世界(所谓“与醉乡隔”),不同于暴政(所谓“桀、纣不见醉乡”),不同于丧乱之世(所谓“中国丧乱,遂与醉乡绝”)。

[13] “力波啤酒,喜欢上海的理由”(力波啤酒的老广告),一语道破天机,整个城市被酒控制了。上海是一个让人爱恨交加的城市,往往没来得及爱就开始恨,恨永远摆脱不了……“忙着赚钱,忙着喝酒”(《非诚勿扰》台词)飞速流转,癫狂的变换,不是为欣赏,是为了突破,所谓“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 “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这既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存在姿态,更是一种已经塑造成形的现实。全国各个城市竞相将这句话作为本地引以为傲的写照与成就,浮夸中包含着几分真实性。

[14] 古人以烦、烦恼翻译梵文klesa,二者有相似相通之处:klesa是各种扰乱身心并使人产生迷惑、苦恼、意乱等不良精神因素的总称,烦则指贯通生理、心理、精神的内在不平衡。

[15] 烦首先是自身失调,比如,生理上上火,即自身平衡被打破,在此意义上可说烦没有对象。心理上、精神上上火可能需要“泻火”、“出火”,“泻火”、“出火”是找个对象协调之、平衡之,它们不是烦的对象,而是摆脱、消除烦的东西(平衡乃“解”之重要意义)。海德格尔认为,sorge(中译“烦”)与生俱来,与生同在。sorge没有对象,其意与之并不一致。失调、失衡的前提是说,生来原本协调、平衡,由于后天原因协调、平衡被打破。

[16] 贪嘴首先表现为欲火升腾,实则有一扩张的意志在升腾。

[17] 性柔者无烦,柔软开放的边界对来者总是触之而避、触之而退、触之而隐。不管来者是纯粹的刚性,还是刚柔相济,性柔者总有接受、容纳来者的空间。

[18] 小孩被外物碰疼,往往会拿此物解恨,或大人装着回击此物以为小孩解恨,大人不会如此。《庄子·达生》:“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被飘瓦击中者往往怨自己倒霉而少有怨飘瓦者,这恰恰被当作人成熟的标志。《庄子·山木》:“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无人之舟与有人之舟来撞,无人而无目的,有人则有意为之。无目的的事件属于自身遭遇之一部分,有意为之之事件属于他者的冒犯,故“向也不怒而今也怒”。

[19] 元·不忽木:《点绛唇·辞朝》有:“叹古今荣辱,看兴亡成败,则待一醉解千愁。”酒放愁收,酒升愁降,以酒解愁一直被当作理所当然的应对之策,如“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

[20] 人们对茶能否解酒有种种不一的说法,诚然,茶、酒都可以直接作用于人而实现寒热调治,但二者直接作用则有限。但茶可祛烦,此当无疑:“一吸怀畅,再吸思陶。心烦顷舒,神昏顿醒。”(明·周履靖:《茶德颂》)

[21] 然时下所谓“茶道”,不过是穿古义、用古器、焚古香、奏古乐、行古礼……所做的不过是粉饰其茶艺表演性质而已。与文艺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应酬而已。喧闹之表演,助兴闹热,使性而非养性。

[22] “茶有真香,好事者入以龙脑诸香,欲助其香,反夺其真。……水泉不甘,损其真味。”(明·张谦德《茶经》)“茶内投以果核及盐、椒、姜、橙等物,皆茶厄也。茶采制得法,自有天香,不可方儗。”(明·罗廪:《茶解》)现代人不求茶味,亦求不得。不得茶味,亦不得其香,徒得其色而已。茶以性味为德,不求茶德,亦远茶道。

[23] 饮茶讲究心、时、境与茶性和谐,如:“心手闲适;披咏疲倦;意绪棼乱;听歌拍曲;歌罢曲终;杜门避事;鼓琴看画;夜深共语;明窗净几;洞房阿阁;宾主款狎;佳客小姬;访友初归;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责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阑人散;儿辈斋馆;清幽寺观;名泉怪石。”(明·许次纡:《茶疏》)

[24] “少年不识愁滋味”,锦衣少年不知人生窘迫,世事艰难,未曾触及人生底线,故不识愁滋味。若是“穷人孩子早当家”,若是少年逢着家亡国破,恐怕亦能“识尽愁滋味”。“愁找不到工作”,是对自己缺乏信心,是把自限于特定界域;“愁嫁不出去”,同样展示自身信心缺失而导致封闭自身。“愁人知夜长”,因人收摄凝聚而致时间凝滞,凝滞即拉长(相反,心情之快可致时间快,快乐时总感觉时间过的快)。

[25] 亲朋如手足,分离意味着褫夺自己的手足。在古代,分离也许还意味着永远的失去。今日,天涯已成咫尺,人与人之间的空被填满,故只有天天见面,互相妨碍而生的烦。

[26] 乡愁是离愁之一种,是离别故乡之后,欲与而不能,欲归而难成行所带来的情意收摄——痛。生长于斯,身家性命之所出与所依,与之分离,也就失去了依靠与根基,所以,乡愁是情感精神上的“断奶”。而今天,钢筋水泥,他乡故乡一个样,一样的自来水,一样浑浊的风,一样浑浊的溪流,一样的食品,一样的口味。故乡被技术弭平,被技术贬抑,被技术充满,故乡被烦充满,被烦改变。

[27] 愁显示出宁静的抑郁气质,烦则表现为躁动不安的“酷”(cool)、“帅”等奔放品格。

[28] 酒可疏通生理上的郁结,可解生理上的愁,但愁更多地表现为心理现象,其根源则是复杂的社会生活。在这个意义上,酒能做的只是暂时的遗忘,而不能真正解除“愁”。解愁有限,酒制造烦的功夫却有使不完的力量。现代消费社会最反对的是“精行俭德”,现代人也最缺少精行俭德。缺少精行俭德而暴饮茶酒,新的烦愁于是源源不断被制造出来。

[29] 更确切地说,“热者寒之”、“寒者热之”之法针对的是身体机能正常的人,对于身体虚弱者,则采取“阳病治阴”、“阴病治阳”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之法,以达到阴阳平衡。当然,“阳病治阳”之法亦有用之,如以酒解烦,即是通过升浮而宣泄,打通阴阳(茶解烦是通过清火、清心,而保持机体正常运行)。

[30] 现代技术统治下的自然,将人的意志欲望加于万物之上,万物不得天之时(如反季节之物)与地之利(如现代动物养殖),遂致万物失味。

[31] “五味令人口爽”(《老子》12章)“君子之道,淡而不厌。淡味长,有滋味便是欲。人不爱淡,却只爱闹热。”(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60页,中华书局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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